建築「物」的權力:簡評《建築!建築!誰是世界上最有權力的人?》
◎洪靖
《建築!建築!誰是世界上最有權力的人?》,Deyan Sudjic著,張秀芳、王曉剛、陳相如譯,漫遊者文化,2008年5月。
從建築本業到時尚潮流,各種報章雜誌都在報導建築。建築成為一種藝術創作,不論是照片還是文字,都環繞著建築師的設計理念與手法,以及建築物呈現出來的創作價值。但是事實上,如本書所呈現的:建築不只是藝術。
在本書作者的眼裡,建築常常政治與同在。〈覲見元首的長路〉中,亞伯特.施佩爾(Albert Speer)幫希特勒設計了全新的總理府,讓訪客在見到希特勒之前(他的辦公室在建築物的最深處),早已被莊嚴龐大的走道挫剎了銳氣。〈石頭的史書〉裡的墨索里尼,找了馬西諾.皮雅琴蒂尼(Marcello Piacentini)規劃一個新的羅馬城市,而城市裡的建築物,都讓墨索里尼宛如凱撒大帝的合法繼承人。書中的〈權力的地標〉、〈創建國家〉、〈混亂時代的身分〉、〈大理石的風采〉、〈總統圖書館〉都直指:建築師總是與當政者眉來眼去。更別提〈清掃地面的建築師〉中,急於展現國力與現代化的北京都市更新了。另外一方面,建築也與宗教同在。理查.邁耶(Richard Meier)設計的〈水晶教堂〉,賦予了牧師羅伯.舒勒(Robert Schuller)一定程度的神性,讓信眾在浸淫於建築光影的當下,臣服於上帝以及祂的代言人。雖然建築被視為文化,但也讓文化轉變成賺錢的事業(〈文化的功能〉):古根漢基金的總裁湯瑪斯.克倫斯(Thomas Kerns)找來法蘭克.蓋瑞(Frank Gehry),藉由設計建立一座新的紐約古根漢博物館,企圖挽救因為收藏平淡無趣所帶來的虧損,當然,此舉讓法蘭克.蓋瑞登上世界知名建築師的寶座,而湯瑪斯.克倫斯也得以嘗試在其他國家擴張他的博物館生意(沒錯,台中差點就成為這個連鎖店的落腳處)。最後,象徵經濟發展的高樓層建築,變成相互爭高的〈高樓症候群〉,在高大意味著繁榮的情況下,使得山崎實設計的世貿雙塔,成為恐怖份子的攻擊目標。
本書列舉了一個一個實例,說明了那些不曾出現在建築報導裡的故事:建築師與業主,兩者相互形塑、協商、支持,他們的意念與企圖,最終融合成建築物的外形、空間,以及建築物本身的一磚一瓦。作者沒有追問的是:建築師為何與政治、企業靠得這麼近?答案是:這導因於建築界的英雄主義。建築師被論述成為英雄,他的建築就是他的創作,而不是眾人全力合作的結果。於是,建築師的「成功」意味著「變成鎂光燈的焦點」,而引人物注目的驚人設計,往往需要花大錢,甚至清除許多來自反對與批評的「障礙」。這些需求,除了政治與企業,大概無人可以提供。當然,隨之而來的結果是,幾乎沒有建築師在乎「平民」居住的是什麼樣的房子,更別說花心力在「設計」成本低廉卻可以讓人人得住起的建築物上(畢竟,謝英俊只是少數)。比較悲慘的是,主流建築界似乎不太在意這樣的反省:《21世紀的房子》(木馬文化,2007)所企圖批判的建築設計英雄取向,在台灣建築師所寫的「推薦」中,完全消失不見。
從本書的角度看來,建築鞏固了當政者、大企業的地位,確保他們的神聖與威嚴。建築變成業主與建築師的權力「象徵」或是「體現」,但我認為這有所不足,因為這暗示了,如果沒有擁有權力的業主,就沒有擁有權力的建築。事實上,建築更是權力的「實作」(practice)。最著名的例子是傅柯所討論的「圓形監獄」,它的空間設計使得罪犯無時無刻處於孤立、被監視的恐懼之中,因而規矩地安頓自己的身體與行為成為必要之事(《規訓與懲罰:監獄的誕生》,桂冠圖書,1992)。換句話說,建築塑造了一種社會秩序。這也是為何,柯比意和萊特企圖用建築作為都市計劃的手段,來營造一個理想的烏托邦。即使是一般住家,權力也被施展:代表女性領域的廚房,只能被塞在小小的角落,通常還跟洗衣間相鄰。或許,權力的本質超過《權力:基進的觀點》(一本探討權力的經典著作;商周出版,2006)所描述者,權力並不限於「人」的領域,它也存在於「物」。就像國中小學的教室,大窗戶不只提供了採光,它也暗示了隨時被看到的可能,於是,學生不只需要提防講台上的老師,也要小心隨時可能走過的校長或其他巡堂人員。
《建築!建築!誰是世界上最有權力的人?》,中文書名把建築比喻為魔鏡,探問建築可以映照出權力的擁有者。但是,我們常常忘記,魔鏡本身就是權力。建築不只是「凝固的音樂」,也是「凝固的權力」,一旦建造而成,即使業主與設計師「不在場」甚至死亡,建築的權力依然暗中且持續地進行施展,直到它被清除那一刻。奠基於本書的討論,或許我們需要更進一步質疑:如果建築這麼地「政治」,我們如何能把建築僅僅視為一種創作、設計、或是藝術?
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