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亞STS的可能性:「中心/邊陲」問題

東亞STS的可能性:「中心/邊陲」問題



◎洪靖




簡單地說,知識生產是帝國主義重要的操作場域之一,因此批判知識分子去帝國的工作必須首先在知識生產的場域中進行,改變當前去帝國運動不得有效啟動的知識生產狀況——陳光興,《去帝國:亞洲作為方法》,頁337



我們很難否認,西方知識(理論、實作)一直是當前的學術主流,面對這樣的狀況,台灣的學者,甚至,亞洲的學者,都會感覺到焦慮、掙扎、與猶疑。我們有沒有自己的主體性?有沒有屬於「我們自己的」知識?我想,在「科技與社會」(STS: Science, Technology, and Society)的研究領域中,某種程度上,也因為這樣的焦慮,使得我們開始去談一個知識生產的可能性:東亞STS



一方面,Latour認為,過去西方用「自然/社會」的區分來看待世界,以致於這種區分變成了衡量「文明」與否的標準,這使得除了西方之外,世界上的其他地區多半變成了需要被觀察、被研究、甚至「被啟蒙」的異文化,Latour強調,我們應該放棄這種區分,沒有所謂的「自然/社會」,只有各種「行動者」所連結而成的網絡。[1]Latour的建議有其貢獻,但卻也帶了問題:如果僅僅只是網絡,那麼中間的權力關係、不平等結構,可能會因此而隱匿或躲藏起來。另一方面,Anderson則認為,我們應該消彌過去「中心/邊陲」的觀點,將知識的流通視為雙向而非單向的關係:知識不僅由帝國(中心)「擴散」至殖民地(邊陲),殖民地的知識也會流向、反饋到帝國。[2]但這也會有個令人憂心的問題:如果「知識」(尤其是科學知識)的定義,仍然在西方範疇之內,那麼會有多少能夠在殖民地能夠被操作、被使用、被安排的「在地智慧」仍然被遺忘在「知識」之外?



傅大為兼取兩者優點,並排除其中可能的問題,他認為,以網絡的概念來觀察並理解科技與知識的流動情形是可行的,但是我們仍然要小心其中的權力關係,因此,我們必須奠基於歷史的基體,直接面對「帝國殖民地」的歷史經驗。在這一點上,「東亞」確實可能是擁有一個「具體」(body),原因在於,中國、台灣、日本、韓國,四個國家有著共同的歷史經驗:日本殖民(或半殖民)。[3]傅大為強調,東亞的「日本殖民」經驗,和其他地區有所差別,相較於其他帝國(英國、法國等),日本的殖民地與和本國相距並不遠,可以稱為「短帝國」,因此,這種短帝國的殖民操作、科技流通、知識交換,很可能不同於「西方」。而這種獨特性,或許可以有效地催生一個立基於東亞的STS



我很大程度上同意傅大為的說法,我在這裡做的,是企圖提供比較多的討論,尤其是「中心邊陲」方面的問題。基本上,在幾個案例研究裡(例如博物學、傳教醫學、殖民醫學)[4],我們多把帝國定位為中心,而殖民地或半殖民地定位為邊陲,然後來討論科技與知識流動的情形。在這些討論裡,中心/邊陲的內部陣營(意即,包含的國家),往往是固定不變的。我覺得,在全球多重網絡交錯紛雜的情況下,或許我們有必要將這種中心/邊陲的陣營視為一種流動的狀態,亦即,作為中心的國家,在其他的參照點之下,它可能也是邊陲。例如,日本,可能就是個明顯的例子。在談到西方知識輸入日本之時(蘭學、明治時期的科技轉移、日本工業化)[5],這時候日本所處的位置是邊陲,西方則是中心,但是一旦談到了日本的地震學研究、衛生蟲害、氣象、甚至卡拉OK[6]這時候的日本則成了中心,而不是邊陲。這種參照點的不同,有助於我們討論的,不只是不同種類「中心邊陲」兩者之間科技與知識互換的情形,可能還能讓我們去發覺某一國家,它如何掙扎於中心/邊陲的位置,科技與知識如入透過它流入/流出,更進一步,我們也能夠觀察,它如何將自己本來邊陲的位置,透過流入知識的在地轉化,然後將這個轉化過的知識流出,並藉此取得中心的位置。



我說的這種中心/邊陲陣營的流動性,還有另一個意思,也就是,這種流動性的視野,或許不只能夠用在研究過去的歷史,它也能夠做為一種「研究策略」。一般來說,我們在做案例研究時,總是被要求「比較」,通常,這個比較的對象指的是「西方」,或者,比較「先進」的國家。簡單來說,我們被要求以「邊陲」的情況來比較「中心」的情景。這種方式常常會造成一種奇怪的景象:第三世界的歷史學家常常覺得有必要參考西方歷史的著作,而西方的歷史學家則相對不會感受到這種必要性。如果我們能夠認知到中心/邊陲陣營的流動性,我們或許可以意識到,在其他的網路中,我們可能也是一個中心。就像我們常常無奈於西方研究幾乎很少需要比較亞洲情景一樣,我們似乎也不能讓「東南亞」感受到無奈。實際上,「東亞」常常理所當然的指涉「東北亞」,而「東南亞」被棄之於這個指涉之外,這個情況,似乎是一種西方帝國心態的重蹈覆轍。如果我們企圖不同於西方的STS,或許我們應該要發展出一種「更公平」的態度,除了「向上比較」之外,我們可以聚焦於廣義的東亞,進行「向下比較」。[7]



將自已視為中心來討論科技與知識流通的情況,並不意味著我們可能會在現實情況把自己變成帝國心態。把自己視為中心的好處是,我們可以看見一些不在西方定義下「知識」的知識。西方定義的「知識」,變得如此理所當然,並非想當然耳,「簡單地說,歐洲(發明的論述)是具有普遍性的,其他地方都是特殊性的體現,而這種認知的形成無法脫離歐洲對於世界的殖民來理解」[8]。因此,這種知識的「有效性」(能夠流通,或擴散)來自於帝國視野,只有從帝國的視角來觀看,這些「知識」才會浮現出來。所以,如果我們能夠中心自居,觀看哪些「東西」(制度、藝術形式、行為模式、思想概念等)從我們的位置向外擴散,或許我們就能夠發現某些不再西方「知識」範疇下的知識,並且看到它們的價值。某種程度上,把自己視為中心,為的不是強調自己與西方平起平坐的能力,這種中心/邊陲陣營的流動性,為的是打散、重新分配所謂的中心/邊陲,甚至使之消失於無形。



我想在這裡,另外簡短地談一個可能:東亞語彙的使用。某次上課,施鈴瑄談到,她認為,在Latour的巴士德(Pasteur)研究中,巴士德的利器在於「他和細菌(炭疽菌)比較『熟』」。大家(包括我)當時的回應是,巴士德的能力在於「控制」細菌,跟細菌比較「熟」並不能夠說明他的力量來源。隨後,鈴瑄說明她的意思:「我們通常說跟誰誰誰很熟,意味著,如果你要找那個人幫忙做些什麼事情,你就必須要透過我」。這讓我覺得很有趣,我認為,兩方的討論,差異在於,鈴瑄是在亞洲社會官場文化的脈絡下使用「熟」這個字。我們的「熟」,暗示著認識、熟悉、甚至有影響力。這或許和Latour所說的「必要的通過點」(obligatory passage point)或者「代言人」(spokesman)差異不大,但是「熟」這個字眼的使用,似乎必須要在亞洲文化的脈絡下才能夠理解。同樣地,對於亞洲在地詞彙的注意,也反映在近期STS社群對於「疲勞」的討論當中。雷祥麟注意到,(跨國)疲勞問卷的設計,遺漏了一個重要的現象疲勞的累積。原因在於,在亞洲文化(或中華文化)中,「積勞成疾」是一個大家慣用且耳熟能詳的辭彙,因此,這種疲勞累積的現象,或許在亞洲地區是能夠被體會、意識到的。[9]這或許意味著,不同文化脈絡下的辭彙,代表著一種不同的知識。因此,發展出一種根植於東亞文化的語彙,或許是一個發展「東亞STS」的可行道路吧!



                                        


[
1] Bruno Latour (1994), translated by Catherine Porter, We Have Never Been Modern,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 Warwick Anderson & Vincanne Adams, “Poco Technoscience,” in STS Handbook.

[3] Fu Daiwie (2007), “How Far Can East Asian STS Go?” unpublished.

[4]
博物學可參考Fan Fa-ti (2004), British Naturalists in Qing China: Science, Empire, and Cultural Encounter,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傳教醫學可參考傅大為(2005),《亞細亞的新身體:性別、醫療與近代台灣》,台北:群學、王秀雲(2007),“The Bound Foot as a Medical Problem and Specimaen, 1820s-1920s,” 未發表。殖民醫學可參考Warwick Anderson (1998), “Leprosy and Citizenship,” Position, 6:3, pp.707-730.

[5]
蘭學可參考Timon Screech (2002), The Lens within the Heart: the Western Scientific Gaze and Popular Imagery in Later Edo Japan, University of Hawaii Press. 明治時期的科技轉移可參考G.raeme Gooday & Morris Low (1998), “Technology Transfer and Cultural Exchange: Western scientists and engineers encounter Late Tokugawa and Meiji Japan,” in Beyong Joseph Needham: STM in East and Southeast Asia, Osiris 13, pp.99-128. 日本工業化可參考Miwao Matsumoto (1999), “Reconsidering Japanese Industrialization: Marine Turbine Transfer at Mitusbishi,” Technology and Culture 40(1): pp.74-97.

[6]
日本地震學研究可參考Kim Boumsoung, “Seismicity Within and Beyond the Empire: Japanese Semismological Investigation in Taiwan and its Global Deploymwnt, 1895-1909,” unpublished. 衛生蟲害可參考Setoguchi Akihisa, “Controlling Transmitters of Diseases: Transformation of the Metropolitan/Colonial Environment, 1920-1945,” unpublished. 氣象可參考塚原東吾,“Meteorology on the Southern Colonial Frontier of Japan’s Empire: Ogasawara Kazuo at Taihoku Imperial University,” unpublished. 卡拉OK可參考Otake, Akiko and Shuhei Hosokawa. 1998[2001] “Karaoke in East Asia: Modernization, Japanization, or Asianization?” in Karaoke around the World, edited by Toru Mitsui and Shuhei Hosokawa, London: Routledge, pp.178-201.

[7]
這裡的「上」、「下」,是在目前的學術情境下使用,並不意味著我認為西方與東南亞確實有位階的上、下差異。

[8]
陳光興(2005),《去帝國:亞洲作為方法》,台北:行人,頁350

[9]
雷祥麟(2007),〈你曾不勞而倦嗎?兼論積勞成疾的體驗與疲勞量表〉,《科技、醫療與社會》期刊,第五期,國立科學工藝博物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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