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驗證的醫療影像:
評Picturing Personhood: Brain Scans and Biomedical Identity
◎洪靖
Joseph Dumit, Picturing Personhood: Brain Scans and Biomedical Identity,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2004, ISBN: 0691113971
圖像,尤其是常常被視為「反應真實」的影像(照片、攝影),能否做為用來支持科學陳述的證據?這些影像,如何被產生、被解讀、被觀看?如果單單只是談論攝影術,或許我們只要有蘇珊.桑塔格(Susan Sontag)、華特.班雅明(Walter Benjamin)、羅蘭.巴特(Roland Barthes)就夠了,但是現今,我們正面臨一種新型態的影像——醫學攝影。X光、內視鏡、超音波、斷層掃描……等,圍繞在我們的身邊,讓我們被檢視、被觀看、被治療。醫療攝影和過去的攝影不同的是,醫療攝影往往來自於一種所謂「高科技」的攝影儀器,它並非只是過去相機或攝影機的成相方式——光線投射,它必須涉及許多肉眼看不見的光線(電磁波)、大量數據的轉換、以及電腦的數學計算與繪圖。
本書作者選取了一種有趣且特別的醫療攝影——正子斷層掃描(PET, positron emission tomography)——作為談論醫學攝影的切入點,作者試圖詢問:PET影像如何被產生?如何被傳遞?如何被使用?一般大眾,如何面對這個新型態的科技影像?作者將全書分為六章,一步一步地回答自己的提問。一開始,作者簡介了他研究問題的方式,主要有兩個方面:一為訪談,二為追溯大量使用PET圖像的大眾文本(第一章)。接下來,作者呈現了一個交錯且複雜的PET歷史,特別是三個被視為「PET之父」的科學家(Michael E. Phelps, Michel M. Ter-Pogossian, and Henry N. Wagner Jr.)對於PET的看法(第二章)。同時,PET作為一種科技攝影,其中涉及複雜的科學與技術過程,因此若要理解PET可能產生的問題,以及爭議的所在,就必須深入PET影像被產生出來的細節與原理(第三章)。當我們可以拿著、看著PET圖像的時候,我們該如何認識它們?如何看懂它們?或者,是誰告訴我們應該怎麼看?在法庭上,所謂的「精神失常辯護」(insanity defence),充分地顯示出了在影像解讀上,PET所帶來模糊不定,以及專家/常民的相互衝突(第四章)。PET影像除了出現在專業的醫學期刊之外,它也進入了大眾文本(報章、雜誌、電影)之中,因此作者特別去檢視這些大眾文本,觀察它們如何使用與呈現PET影像,並且討論它們可能帶來的影響(第五章)。最後,作者以抑鬱(depression)為主軸,討論了PET專家對於情緒與腦部關係的預設,並且說明其中所帶有的隱喻(metaphor)(第六章)。
如前所述,我們已經知道,醫療攝影並不同於一般攝影,因此研究醫療攝影可能帶來更多對於影像的理解與啟發,然而,我們應該進一步詢問:PET和其他醫療攝影,例如超音波、X光,有何不同?這個問題的解答,正隱藏在本書的副標題——Brain Scans and Biomedical Identity——當中。PET的主要用途在於腦部圖像的拍攝,專家(醫生與科學家)特別關注於腦部不同區域的新陳代謝狀況,希望藉此理解不同特質的人群,或者是同一個人在不同情緒之下,腦部在運作區塊上的差異。如同作者一再於書中所舉之例,專家十分相信精神分裂症(schizophrenia)患者與一般正常人在PET影像上會有清楚的差異,他們也致力於將這些差別呈現出來。因此,PET圖像,並不像超音波攝影,只是將原本不可見的成胎(fetus)[1]變為可見,也不像X光攝影,用於將原本內在的生理結構給呈現出來,PET圖像的解讀,同時伴隨了一種對於不同人群的分類,以及我們對於自我的認識。更重要的是,PET影像的正確與否,並不能使用解剖學的方式來進行驗證。根據Barbara Duden的研究,由於成胎超音波圖像對於常民來說並不容易解讀(特別是早期的成胎),所以詮釋圖像的權利都落在專家這一方,而這也使得專家的「權利」轉變為「權力」,許許多多的婦女必須依賴醫生的告知與指導,甚至為此改善自己的生活狀況。[2]就這點看來,PET圖像的詮釋權,似乎更傾向於專家這一邊,因為我們完全無法藉由解剖來驗證PET影像是否有所錯誤,甚至,我們連所謂的「新陳代謝」都無法直接看到。這種詮釋權的嚴重不平衡,可能帶來更嚴重的權力宰制,可惜的是,作者並未在這個「專家/常民」的不平等上,做更進一步的說明與研究。
另一方面,在作者第二章的訪談之中,三位「PET之父」對於「什麼是PET」都有著各自不同且分歧的看法。作者自陳,他希望藉此呈現出科技與科技物的複雜樣貌,並沒有一個所謂簡單又直接的科技史。然而,作者並未說明這三種不同的歷史樣貌究竟如何產生的?難道,它只是不同的人所帶來的不同觀點?就我認為,之所以會有「三」種歷史景象,並非來自於這三個「PET之父」完全唯心的解釋,而與PET本身的物質技術原理密切相關。根據第三章,簡單來說,PET的運作方式是:將正子藥劑(tracer)注射進入人體後,藥劑會進行衰變,將能量以互毀輻射的方式釋放出來(γ射線),而PET掃描儀會偵測這些射線,利用電腦計算並重組正子同位素在大腦組織內的分佈圖像,因此如果選用與組織細胞維生或運作有關的元素作為tracer,我們就能從PET圖像上看到tracer被代謝的情況。由此分析,我們可以看到一個PET系統由幾個部份的組成:(1)既有的生理學知識,即對於組織細胞新陳代謝的認識,否則我們無法知道需要測定的目標是什麼;(2)tracer,好的tracer才能夠讓我們想要看的東西能夠被「標記」出來,並且觀察它的變化;(3)PET掃描儀,這樣才能偵測到γ射線;(4)數學計算,要把偵測到的信號轉換成圖像,就必須依賴數學操作(反演算、傅立葉轉換);(5)解讀、分析,若沒有解讀與分析,PET的圖像將不具任何意義。然而實際上,(1)屬於已經確立的範疇,不至於成為PET發展過程中的突破點,因此可能的突破點只剩下四個。而Ter-Pogossian、Phelps、Wagner則分別將他們的焦點擺放在(2)、(3)、(5),因此我們可以看到這三種不同以物質技術面為中心的歷史描述,也造成了「PET之父」的封號並非僅限於一人。也就是說,作者所試圖呈現的「非線性」歷史,實際上並不是來自於這些參與者的「自由詮釋」,而是與PET本身的物質層面相互扣連。某種程度上,物質的特性,提供了它們與人互動的基礎與限制,也就是說,我們對於歷史的理解,不能僅限於人,也需要考量這些物質。至於(4),作者並未多所著墨(可能是因為沒有訪談到相關人士),但它涉及了如何將電子訊號「圖像化」的問題——圖像如何被產生出來?如何忠實轉換?對於一個與視覺圖像相關的研究,我認為這是一個值得追問下去的問題。
作者在書中,強烈質疑「心智(mind)=大腦(brian)」的預設。作者認為,專家們對於PET的強烈信任與期盼,都建築於這個看似不證明的預設之上,但是這個預設並不正確。他舉出一個假設情況來反駁這個「心智=大腦」的正確性:如果我們發現一個人,當他在思考、沮喪、聆聽…的時候,腳趾頭的血液流量會增加,我們也絕不會認為這些心智活動與腳趾頭有關,我們還是堅決相信心智來自於大腦,因此,「心智=大腦」只是一種偏見,我們並沒有足夠的證據來支持這個預設。這個反駁看似合理,實際上卻有明顯的錯誤。知名的哈佛大學心理學家史蒂芬.品克(Steven Pinker)幫我們回答了這個問題,他說明,科學家並不是憑空捏造一個「心智=大腦」的說法,而是因為觀察到某些特定現象——許多大腦受到傷害的患者,沒有辦法行使某些心智活動——才從而建立起兩者的關係。[3]簡單來說,意即,我們可以看到一個節肢患者依然能夠聽說讀寫,但是某個大腦受損的病患卻可能認不得字、或者無法組織字句來進行對話。因此,在某種程度上,「心智=大腦」的預設有其合理性,如果作者企圖推翻這個預設,他必須提出更多合理的推論或證據,單單只是一個「腳趾頭的故事」並不足以達到作者的目的。
除此之外,我認為,本書有一個值得我們注意的問題:使用者(病患、閱聽人)所扮演的是什麼角色?他們是否參與、甚至形塑了PET影像的詮釋過程?對於STS(science, technology, and society)研究來說,使用者的能動性(agency)一直是關注的焦點,然而,本書對於使用者的討論,竟是出乎意料地少。第四章裡,作者以「法庭」作為鬥爭場域,由此切入討論PET影像詮釋權的問題,我認為作者的選擇策略十分精采,可惜的是,作者並未深入討論法庭上的常民(陪審團)如何解讀、詮釋PET圖像,作者僅僅告訴我們:就連PET專家社群的內部都此意見分歧,我們最好還是放棄解讀PET的權利,把這個工作交還給專家,甚至,專家不應該讓這些PET圖片進入各種社會場域與文本,以免它們被錯誤地觀看與利用。另外,第五章裡,作者分析了許多大眾文本,試圖說明這些文本如何呈現或誤用了PET圖像,然而,值得我們注意的是,文本的呈現是否就等於閱聽人的接受?答案當然是否定的。令人訝異的是,作者竟然沒有更進一步討論當中可能產生的落差,以及落差的意義。上述這種對於使用者的忽略,不啻為本書最令人感到遺憾與惋惜的地方。
無論如何,就PET在各種醫療攝影中的特殊地位,作者確實為我們打開了一個全新的研究可能,將「科學社群內部爭議的研究(controversy studies)」與「攝影圖像的真實性問題」兩者相互結合,尤其是,這種PET影像涉及了我們對於自我的認識。由於PET圖像還是一種發展中的科技,我們還有許多時間來重新檢討與修正我們看待這種新型態醫療圖像的方式,我們絕對不能不經思考,任由這些圖像在社會中不停地進行傳遞與複製,我認為,我們確實應該謹記作者在書裡的最後叮嚀:How can we not afford to risk jumping in and studying it? (p.185)
[1] fetus是否具有生命是個值得爭議的問題,因此較不適合翻譯成「胎兒」(尤其是「兒」字),當然也不能以「胚胎」來翻譯,因為「胚胎」的原文應為「embryo」,在醫學上,fetus比embryo較為發育成熟。有鑑於此,本文將fetus譯為「成胎」,一方面避開「兒」字,一方面又能突顯其「成熟」之意。
[2] 請參考Barbara Duden, Disembodying Women: Perspective on Pregnancy and the Unborn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93)。
[3] 請參考史蒂芬.品克(Steven Pinker)著,韓定中、劉倩娟譯,《心智探奇》(How the Mind Works)(台灣商務印書館,2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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