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醫療如何興起?:一個簡單的歷史回顧


現代醫療如何興起?:一個簡單的歷史回顧



◎洪靖



在現代醫療的興起過程,大概可以分幾個軸線來討論:(1)西方公共衛生體系的建立、(2)解剖學的興起、(3)西學東漸與中西醫學碰撞。



一開始的提問是:什麼是現代醫療?根據Roy Porter在《醫學簡史》裡的說法,醫療是一種人與疾病對抗的手段與方式,而且疾病(致病因素)並不是「獨立的」、「自外於人的」,它與人們的活動息息相關。[1]就像Charles RosenbergFraming Disease中所強調的,疾病是一個多面向的「存在」,它經由「命名」以及相關的「闡述」深入社會大眾的認知,它的「真實」其實需要藉由一連串的社會溝通而完成,由此觀之,疾病同時是「自然的」也是「社會的」。正因為疾病的各種樣貌,所以人類一直在發展各種不同的手段來面對疾病的威脅,而所謂的「現代」醫療,根據Edward Golub的說法,它不過是一種近代才發展出來的方式,而且,我們太常把醫療與科學同等在一起,但是實際上,科學的發展並不同等於醫學的發展,例如公共衛生體系的建立就是一例。[2



西方公共衛生體系的建立



Edward Golub對於英國衛生運動的描寫中,我們可以看到,衛生運動並非直接導因於科學醫學的成就,反而與社會的經濟、政治面向緊緊相連。也正是因為如此,各國對於「衛生運動」所採取的實際運動並不相同:英國大力改善下水道、通風的設施,而法國則認為「衛生」是個社會與經濟的問題,至於德國,如果不是因為1842年的一場大火,他們大概不會有全面重建排水系統的契機。[3]有趣的是,我認為,衛生運動的初衷,並不是要把窮人或勞工從「疾病」中拯救出來,而是把他們定位成為「疾病」他們會造成富人階級的染病,甚至社會的動亂。也就是說,衛生運動處理的對象,不是造成下層階級的疾病,而是下層階級本身。這是歷史的諷刺與弔詭:一個「不仁慈」的目的與企圖,卻達到了「仁慈」的結果。



細菌(germ)的發現,已經是在各種「衛生行為」發展開來之後了,從這個時刻開始,醫學才取得了重大的發言權。細菌學說的關鍵人物,巴士德(Pasteur),幾乎徹底的翻轉了人們對於疾病的想法。一直以來,人們認為細菌之所以存在,乃是「自然發生的」(生機論、自然發生說),人類生病在前,細菌出現在後,而巴士德對於酒精發酵的研究與猜測,證實了細菌老早就存在,而且正是因為細菌才導致「變化」。[4]當然,「證實」並不是一個容易的工作,它必須藉由各式各樣的「展演」來說服大眾,巴士德妥善地利用了「實驗室」的特質來達到這個目的,這使得巴士德變成了醫學史上的英雄。[5]從此之後,細菌不再是一種生病後的產物,而是致病的主要因素,而且它一直都存在於我們的週遭。



根據David Armstrong的研究,這種對於疾病認知的改變,深遠的改變了人與人的界線以及距離。由於我們相當程度的感覺到,細菌時時刻刻圍繞著我們,因此我們必須保持與他人的距離,原本以「群體」作為自我認同(Fabrication of Identity)的感知逐漸消失,獨立的「個體」變成了最重要的事。一種會移動的生物細菌,開始在我們的週遭游移,這也連帶改變了我們的「防疫」手段。[6]在原本的「瘴氣說」裡,這些瘴氣具有區域性,並不會進行大規模的移動或是擴散,所以一旦有人生病,最好的辦法就是舉家遷移離開當地,然而,現在情況改變了,在細菌具有較高行動能力的認知下,人的移動只會造成疫情惡化,所以如果某地有疫情發生,第一步絕不會是疏散人群,而是叫所有患者通通不要動,進行隔離。這個現象在滿州鼠疫發生之時變得十分明顯。[7]這種「相對移動」能力差異的翻轉,導致了防疫手段的改變,更重要的是,我認為,這種防疫手段加深了我們對於群體的感知。原本各自逃散的我們,現在開始被提醒需要時時注意自己,我們的移動必須謹慎、小心,因為我們不只要在意自己健康,還必須要在意別人的。雖然個體的界線在群體中越發明顯,但是個體對於群體的「歸屬感」與「責任感」卻也同時向上攀升。



解剖學的興起



西方現代醫療的一個特色,大概就是讓手術刀在人們身上遊走的解剖學。按照Michael Foucault的說法,解剖學所帶來是一種對於疾病的「凝視」(gaze),這使得醫生不再觀看「整個」病人,從而聚焦於各種「病徵」的展現與突顯,人們僅僅只是疾病的「媒介」。[8]如同Susan Sontag所言,由於這種對於「疾病」的針對性,使得各種「戰爭語言」被利用來形容、甚至牽引了醫療手段的進行方式無論如何,對於身上的腫瘤或者癌細胞,我們總是想完全地「殲滅」它,而不是與它和平共處。[9



這種對於「全人」的忽視,成了N.D. Jewson的研究基礎,他認為,以往醫病關係中的問診、觀察(observe)逐漸消逝,取而代之的則是
病理解剖學( pathology ) 身體切割、檢驗(examine)。同時,由於啟蒙時代對於「普遍性」的重視,眾多病人的共同「病徵」變成了醫療過程的重心,病人的角色從以前的獨立個體(patients with diseases )變成疾病的載體(subjects of diseases)。10重要的是,病人聲音的微弱、隱匿,並非只是因為醫學科學概念(宇宙觀)的改變,同時也是因為社會制度的變遷:醫院的集體化與公共化,使得醫生不必再「看病人的臉色(口袋)」、把病人放在第一位。然而,我想,病人的消失雖然看似一種對於病人的不合理,然而實際上,正是因為醫院的集體化與公共化,才使得多數的窮人(口袋空空)能夠接受到醫療實作,或者說,病人地位的消失,同時卻伴隨著使更多人成為病人的可能。



西學東漸與中西醫學碰撞



亞洲世界裡,西化的發端國家是日本,「蘭學」正是這波西化風潮的濫觴,但值得我們注意的是,蘭學的興起其實肇因於解剖學《解體新書》的傳入。[11]栗山茂久(Shigehisa Kuriyama)認為,這種解剖學的傳入,導致人們的視覺經驗改變,也就是說,「看」的東西不一樣了,但重要的是,解剖學進入日本並不是單純「知識上」的勝利,一方面,它與當時日本藝術的風格轉變有關(從寫意到寫實),另一方面,這種對於人體組成構造的重視,也和當時日本流行的小玩意兒機器娃娃有關。[12]知識的擴散與蔓延,不僅僅是一個知識是否合理的問題,而是必須伴隨著許多條件的支持,這個知識才得以穩固、並且被認可。



西方醫學進入日本之後,由於日本在亞洲地區勢力的日漸擴大,這些西方醫學的制度與手法也逐漸轉入其他亞洲國家,特別是中國地區。根據許宏彬的研究,杜聰明對於台人吸食阿片的矯治,實際上是一種深具殖民性格的過程一方面藉由污名化阿片吸食者來塑造一種社會排斥,一方面則聯合日本總督府共同將這種「治療」拿來作為「殖民者德政」的展示櫥窗。[13]這充分顯示出了「醫學」不只是一種知識,它同時也是一種治理的技藝。根據David Arnold的分析,殖民政府在治理與統御被殖民國家時,醫療常常是一種最主要的手段,就像公共衛生運動興起的過程一樣,一開始,這些手段希望保護的都是殖民者,但是由於殖民者的健康會受到被殖民者影響,所以被殖民者便會被逐漸納入醫療管理的範圍之中。[14



根據傅大為的分析,在台灣近代化的過程中,馬偕的傳道醫療,也深具這種「治理技藝」的風格,因此足以被稱為「半殖民醫療」。[15]實際上,在Michael Foucault的觀點裡,醫學本身就是一種規訓的手段,它是一種「現代」(modern)的管理。他認為,在過去封建制度與君主專制的時代,莊園園主與國王對於他們的人民具有「處死的權利(right)」,然而在邁入現代世界的過程中,因為資本主義、國家競爭的需求,處死的權利逐漸轉變成為「經營生命的權力(power)」。對國家而言,每個國民都是國家生產力的來源,因此國民的身體變成國家的「資本」,是能夠帶來財富的工具,也是值得「投資」的對象。為了要能夠掌控人民的身體狀況,人口統計的技術被快速的發展起來,年齡分布、出生率、自殺率等統計數字變得極為重要且敏感。在這樣的情況下,「醫學」成為國家「投資」人民身體的方式,最重要的是,它挾帶著知識的正當性,以及權利的隱匿。



在西方醫學進入中國的過程裡,有一個最主要的「對手」,就是「中國醫學」(中醫)。從1929年余岩提出〈廢止舊醫以掃除醫事衛生之障礙案〉開始,中西醫學的爭論就沒有停止過。中醫面對西醫的強勢入侵,大概有幾個態度:一個是完全放棄中醫,一個則是完全抵抗西醫,夾在中間的,則是主張「中醫科學化」。如果從Thomas Kuhn的角度來看,這幾乎可以被詮釋成兩個不同世界觀的相遇中醫講究的是「全人治療」,身體的每個部位息息相關,更重要的是,中醫並不聚焦於視覺上可見的器官,而是強調「意」在醫療過程中的重要性(醫者意也),只要能治好「症」就等於治好「人」(辯症論治);西醫則重視「機械化」的個體,每個人都是一具機械,可以拆解、組裝,因此哪裡出問題,就醫治哪裡,而且所謂「治癒」,就是清除體內所有的「病因」(細菌、病毒)。[16]因此,兩者的溝通、協調並不容易(不可共量性),我們只能在兩者之間擇一相信。如果我們企圖做到「中醫科學化」,將會遭遇「轉譯」(translation)的問題:我們怎麼知道同一個病名在中、西醫兩方所指相同?我們怎麼知道,中草藥可以被提鍊出「XX素」,甚至只要這個「素」就能治好疾病?我們怎麼知道,中醫師指尖所感覺到的脈搏,可以被量化成儀表機上的讀數?根據雷祥麟的研究,民國初年,試圖將中藥「常山」提煉出「治虐素」的成功,並不是因為西方慣用的作法,而是來自於被西醫視為「倒行逆施」的方式,更重要的是,由於中醫的「經驗」先於西醫,才使得這種「倒行逆施」得以成功。[17]這是一個值德深思的問題,從一個脈絡(context)到另一個脈絡,不單單只是搬移的問題,因為一個「物」(疾病、藥物)之所以被認識,乃是因為它的週遭脈絡得以支持它、鞏固它,一旦「物」在搬移的過程中,喪失了它的脈絡,這個「物」便有可能變得陌生、甚至消失不見。因此,究竟「科學化」,是不是完全依照西方科學的行事脈絡來理解、詮釋中醫藥,或是,中醫可能有更多值得珍惜且不容拋棄的價值與準則? 



另一方面,西醫制度的傳入,也相當程度地翻轉了醫生與病人的關係。一般對於現代醫療的批評,如前所述,都集中焦點在指責「醫病關係」的不平等醫生擁有近乎絕對的發言權,而病人只能如被宰制般的無聲聆聽。但是,根據雷祥麟的看法,過去在中醫制度下的人們,常常有「擇醫」的行為,也就是說,人們會不停地穿梭在不同醫師之間,測試、檢驗他們的醫療技術,這種做法看似病人地位極高,卻可能帶來負面的問題醫生不願承擔風險,只挑容易痊癒的疾病來治療(擇病而醫),甚至盡其所能地將醫生的責任降至最低。但在醫病關係翻轉的過程中,雖然醫生開始掌握了權力,卻也開始負起了責任,他們變得願意承擔風險,即使是面對困難不容易療癒的疾病,醫生也不會輕易撒手不管。[18]這是一種「信任感」相互交換的過程,或許我們可以說,正是因為我們變成了「有信仰的病人」,我們才能擁有「負責任的醫生」。由此看來,在中西醫制度相互抗衡與消長的過程中,結果的好壞並不容易判斷,我們需要更細緻的分析、理解,才能用更精準、更開放的眼光來看待西學東漸的歷史過程。



就像細菌學說與防疫措施導致了我們對身體認知的改變,西醫的抬頭與中醫的凋零也改變了我們認識身體與自我的方式。栗山茂久認為,中國人過去一直生活在一個「風」的醫療論述下,許許多多的病名都與風有關:痛風、頭風、傷風……等,這是因為中國人相信「風」是變化的來源,具有是無形的影響力,如同中國常見的辭彙:風俗、國風、風格,指的就是某個人會在某些區域或地方,「感染」到該國的某些特性,進而使得他的身分認同產生轉變。另一方面,風的無形影響,使得我們全力專注於守護皮膚的孔道,避免使它們入侵我們的身體,這也是為什麼在中醫理論中,「穴」是一個重要的指涉元素。[19]從栗山茂久對於「風」的種種追溯,我們可以看到,「風」不只是單純的、在中國醫學上的病因,它同時也關係到許多的中國文化,例如:政治、風俗、音樂、方位……等,就這一點而言,「風」其實就是中國文化裡的一種「論述」(discourse),風的區分(方位、正邪、時刻、季節)與人、事、物的區分緊緊鑲嵌。這意味著「風」並不是一個突然、孤立存在於醫學知識中的元素,實際上,它的背後存在著一系列的理解與應用,同時支持與鞏固它的合理性。但是,隨著西方醫學的開展,現在的我們,已經不再如此的憂慮「風」的入侵,從前晚上睡覺總是緊閉門窗的中國人,現在開始採用西方醫療講究「通風」的作法了。[20]有趣的是,這種對於「風」的恐懼雖然已經消逝,但是某些舊有的習慣還是遺留了下來,例如:我們會注意不要在運動過後直吹電扇、天氣再熱,晚上睡覺還是要在腹部蓋上一條小被子……等,但是,我們應該追問,這種習慣的留存如何得以長久?如何經過了幾個世代,它還能被我們繼續實踐?或許,這些習慣依舊持續地發揮著它的效果;或許,還有其他的社會條件繼續支撐它的存在;或許,有一部分的我們,都還活在那個充滿「風」的世界當中。



小結



身處現代世界的我們,和醫療實作關係密切,從出生到死亡,我們幾乎無時無刻不在現代醫療的「關照」之下:我們生了病會去找醫生、聽醫生的話注意自己的飲食、甚至擔心太胖會引起心血管疾病。就如本文一開始所說的,這種與醫療密切相關的生活、這種與疾病對抗的方式,都是近一百年來歷史演變的產物,它並不是這麼的理所當然,當然,它也並非毫無功效的強迫推銷。面對圍繞在我們身邊的醫生、藥物、手術刀、甚至其他各種儀器,我們不能一味的接受或者排斥,我們必須探究它們究竟從何而來,唯有如此,我們才能理解當下的我們獲得了什麼,又失去了什麼。更特別的是,我們處在亞洲地區,常常必須在兩種醫療體系之間做選擇:看中醫,還是看西醫?這種看似困擾的問題,或許正是我們的契機,我們可以重新檢視、反省現代主流醫療的優缺點,並為這些錯誤提供對照。正如傅大為所言:「科學太重要,以至於不能只交給科學家來處理」醫療也太重要,當然也不能只交給醫生來面對。



                                       

[1]  Roy Porter,《醫學簡史》,(台北:商周出版社,2005) ,第一章〈疾病〉,頁20-43

[2]  Edward Golub, The Limits of Medicine: How Science Shapes Our Hope for the Cure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97), Introduction.

[3] Edward Golub, The Limit of Medicine, Ch3 “The Seeds of Change”, pp. 58-77.

[4] Edward Golub, The Limit of Medicine, Ch. 4 “Pasteur and The Authority of Science”, pp. 78-94.

[5] Bruno Latour,〈給我一個實驗室,我將舉起全世界〉“Give Me a Laboratory and I Will Raise the World,” 林宗德譯、雷祥麟校定,《科技渴望社會》(群學,2005),頁219-64


[6] David Armstrong, "Public Health Space and the Fabrication of Identity," Sociology 27 (1993) 393-410.

[7] Sean Hsiang-lin Lei(雷祥麟)
, “Sovereignty and the Microscope: Constituting Notifiable Infectious Disease and Containing the Manchurian Plague.”

[8] Michael Foucault著,劉絮愷譯,《臨床醫學的誕生》(時報,1994)。


[9] Susan Sontag著,刁筱華譯,《疾病的隱喻》(大田,2000)。

[10] N.D. Jewson,〈論醫學宇宙觀中病人的消失,1770-1870”The Disappearance of the Sick-Man from

Medical Cosmology, 1770-1870,”
曾凡慈譯、李尚仁校訂,《科技渴望社會》,頁151-182


[11] 菊池寬,〈蘭學事始〉,收入《山國峽恩仇記》(麥田,1995)

[12] Shigehisa Kuriyama, “Between Mind and Eye: Japanese Anatomy in the Eighteenth Century,” in Charles Leslie and Allan Young ed., Paths to Asian Medical Knowledge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92), pp. 21-43.

[13] 許宏彬,從阿片君子到矯正樣本:阿片吸食者、更生院與杜聰明〉,《科技、醫療與社會》(2005) 113-174


[14] David Arnold, 〈醫學與殖民主義〉”Medicine and Colonialism” 蔣竹山譯、劉士永、傅大為校訂,《科技渴望社會》,頁183-217.

[15] 傅大為,《亞細亞的新身體:性別、醫療、與近代台灣》(群學,2005)。


[16] 張新仲,〈中西醫學方法論之比較〉,《廣州中醫藥大學學報》,第22卷第5期,20059月,頁418-420

[17] Sean Hsiang-lin LEI, “From Changshan to a New Anti-malarial Drug: Re-newtworking Chinese Drugs and Excluding Traditional Doctors, ” Social Studies of Science 29.3 (1999): pp.323-58.

[18] 雷祥麟,〈負責任的醫生與有信仰的病人﹕中西醫論爭與醫病關係在民國時期的轉變〉,《新史學》14 (2003) 45-96


[19] Shigehisa Kuriyama, “The Imagination of Winds and the Development of the Chinese Conception of the Body,” in Body, Subject & Power in China, Edited by Angela Zito and Tani Barlow,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94), pp. 23-41. 或見:栗山茂久,〈風與自我〉,《身體的語言》(究竟,2001),第六章。

[20] 雷祥麟,〈你睡覺時關窗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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